三喜_分节阅读_79

我从不曾如此心寒过,握着手把的手指蓦地攥紧,胸口起起落落,半晌后,问她:“你说的,都是实话?”

“少君如果不信的话,可以去问二少爷身边的春寿,是他放奴婢进去的!”碧落爬了起来,磕头说,“奴婢、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撒这样的谎!”

她的话音刚落,门冷不防地就被用力推开来:“就算是给你天大的胆子,我怕都是不够用的——”

徐燕卿大步跨了进来。

今徐家二少爷从御史台调到了刑部,职为正五品郎中,掌管十三清吏司之一,负责审案诉讼,也行酷刑审问重犯。如今,他已褪去过去的那些花花肠子,人却变得极是尖削冷酷,一上任就办了几个杀头的重案。

便看他面颊瘦削,冷眸睨来一记,便让人通体生寒。

“二少爷……!”碧落跌跌撞撞地到他跟前,急道,“二少爷,奴婢肚子里,千真万确是徐家的骨肉,奴婢有人可以作证——”

徐燕卿忽而“呵”的一笑,那笑声直教人冷到心底。他斜着瞥了一眼,说:“我容忍你在少君身边伺候,是念在你过去还算尽心,少君身边又只有你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。现在看来,还是我太好心了。”

只看,徐燕卿一扬手,张总管就带着人从后头走了进来,碧落的脸色唰地一白,紧张地挣扎道:“不!不是这样的!二少爷,您、您还记不记得那个晚上,您抱着奴婢,是您、您叫奴婢不要走,不要丢下您一个人——”

徐燕卿打断道:“你听好了,我没睡你如何,就算真睡了你,那又如何。”

碧落一震,怔怔地抬起头来。

只听他寒声道:“一个贱婢,也敢做当主子的春秋大梦。你何不去揽镜自照,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。”

碧落冲过去抱住徐燕卿的腿,徐燕卿却挥开下摆,直接将人踹翻在地上。“啊!”碧落抱着肚子滚了一圈,疼得惨叫出声。

“把这贱人跟春寿都给我拿下去。”徐燕卿一挥袖,张袁便忙把人给拖了出去。

门掩上之后,徒留一片死寂。

我坐在原处,静静地看着前头。直至眼前一道阴影覆来,我方回过神来一样,怔然地仰起双眼。

徐燕卿立于我的跟前,他眼眸微垂,沉默地望着我。我跟他已有些许日子,没有靠得这么近过。过了好半晌,他的喉尖轻轻一动。

“你瘦了。”

听到这句话时,我还顿了顿——自从他赶我走之后,我们就再也没说一句话过。

徐燕卿抬起手,仿佛是带着强烈的犹豫,就要碰到我的时候,我声音嘶哑地问:“她刚才说的那些话,全都是真的?”

徐燕卿一怔,眼里的迷茫蓦地被打散,他如梦初醒般地抽回了手,别过眼去,语气生硬道:“你宁可相信一个下人的话,也不肯相信我,是么?”

顿时,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和心酸涌进我的心间里去。多年以后,我想起此事,只能道是一时魔怔,可这时候,我只觉如针扎心,不知是因为碧落,还是因为他。

“不……”我摇了摇头,轻喃说: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
徐燕卿没有应我,他掉开了头,转身朝门扉走去。就要跨出去之前,徐燕卿的声音蓦地响起:“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。”

“是不是因为你恨我,所以……才不要那个孩子。”

后来,我听闻,便是那叫春寿的下人已经承认和碧落通奸,她仍一口咬定自己肚子里的是徐家的子孙,甚至还要请老爷来定夺。这样的丑事,莫说让老爷来判断,现在徐尚书正为朝上之事心烦,怕是也不会有人惊扰他。最终,碧落还是被灌了药,和春寿一起赶出了徐府。之后,门房说,偶有一疯女徘徊在徐府大门附近,抱着一个木头来,就说是徐二少爷的孩子,被赶走了几回后,就不知去了何处,想是死在了何处。

五月中旬,徐燕卿离京去了咸阳,此去大约要小半年不会归家。

月末,徐尚书在朝上又被人联名上书,在圣上面前参了一本。徐府几家酒楼经营不善,就索性全都收了起来。虞夫人以府中入不敷出为由,又遣散了一批人出去。这下子,原先繁荣鼎盛的徐氏一门,渐渐地就一日不如一日。

六月后,举国各地发了大旱。

这数月里,徐长风归府的次数屈指可数,多数时候,他都在京城外,为挥师北上做准备。徐栖鹤依旧如故,身子一会儿起一会儿落,虽是肯见我了,但也总说不上几句话。我流产后,身体也大不如前,动不动就受风寒感冒,卧病在床,潮期也延至半年都不曾再有,更坐实了我不孕的传言。

碧落被赶走之后,张袁安排了另一个丫鬟来伺候我,正是徐燕卿身边的婢女,银屏。

她机灵聪明,做事也妥帖,大概就是机灵太过了,但凡逮到机会,就见不到她的人出现。加之,我在徐府里备受冷待,跟着我几乎自然没有前途可言,更不可能尽心待我。

这阵子,我又受了寒。大夫来给我看过,也喝了药,可是不知是不是我心中苦闷,这个病拖了大半月,都没好起来。这一日午后,我喝了汤药歇下,却又梦魇,惊醒之后,便觉浑身难受,虚弱地喊道:“来人……”

我叫了好几声,都无人进来。我只好自己起身,想去倒杯茶水,却软倒在地。摔下来之时,冷不防地有人推门走进来。

“少君!”那声音极是惊慌,随后便有一双手将我抱起,小心地放到床上。接着。就有杯子伸到嘴角,我就着那只手将杯中的茶水饮尽,茫茫然之中,鼻间好似闻到一股久违的墨香……

“少君、少君……”他又低声唤了唤。我终于用力地一睁眼,看清来人——

没想到,居然会是他。

第58章

我是从未曾想到过,陆青苏还有回到上京徐家的这一天。

“少君,来。”陆青苏端着热粥进来,从善如流地坐到床侧,将我从床上扶起来。他捧着粥碗,用勺子舀了舀,散了热气,再让我一口一口地吃下。

陆青苏的模样,和我记忆之中的样子,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。但是,他的人黑了不少,身子似乎也比以前结实了些,看样子他在江州,还算过得去。

他边喂我,边说:“小人在江州帮忙打理庄子,那儿天高皇帝远,小人也是几个月前才知京里出了这么多事情。”他叹了一声,带着几分唏嘘道,“世家的盛与衰,终究还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。”

徐家现在确实大不如前,可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,纵然是比上不足,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。

“现在,也只能寄望在两个少爷身上了——”陆青苏语音一顿,没再接下去,只是转而道,“现在正是艰屯之际,夫人不善管家,又听不进劝,华阳夫人一向只在乎三房,三少爷的身子又是这样的境况,一时之间,恐怕谁也分不出心思来。是以张总管请示老爷之后,就写了信,将小人从江州给招了回来……”

他说着,就放下勺子看着我。那双眼,仍旧和最初一样,平静如水,只有深视之下,方能察觉到那油然而生的悲凉。他像是欲言又止,嘴张合几次。

最后,他也只是轻道:“您受苦了。”

闻眼,我便轻轻地莞尔。

这听似简单的一句话,却包含了不尽的无奈和酸楚。奇的是,见到他回来,我心中也并没有漾起多少波澜,反是听他过得还成,那暗藏于心中深处的一桩遗憾,好似总算了却了一样。

我躺下来后,模糊地听见外头的声音——

“如果你连少君都没办法伺候的好的话,洗衣房那儿正好缺了人,你就过去罢。”

然后是“噗通”一声,接着响起惊慌求饶的声音:“陆管事,我、我知道错了,我日后定会好好伺候少君,绝对不敢再擅自离开……”

再是不好,在下人眼里,到底还是主子跟前的人,比旁个儿不知强了多少倍。要是被发落到洗衣房去,那将来真是一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
其实,我也并没怨她什么,这内宅冷暖,我长到现在,也看过了不少。谁人不是明哲保身,只要不落井下石,已算是好的了。

“银屏,你要知道,再怎么样,里头那位还是徐府唯一的少君。几个、甚至是几十你,都不够他一根头发来得珍贵。要有个好歹,你以为,少爷们回府后知道的话,还有你的命在。”

“我……银屏真的知错了。陆管事,求求您,不要告诉张总管。我一定会努力干活儿,伺候好少君!”

我猜到陆青苏并未要真的重罚银屏,现在府里正缺人得很,再去调其他的人来,也未必能做得更好。银屏只是贪玩了些,事到如今,我也无心管束下人,她不免会得寸进尺。

“你知错是好,说到底,若不是少君替你说话,我可不敢拿再给你这次机会。但是,规矩就是规矩,责罚不能免,你自己去张总管那里领两个板子罢。”陆青苏说,“记住。今日,如果没有少君,也就不需要你的人在这儿了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银屏退了出去。

自从这回之后,银屏对我,果真是上心了许多,再也不敢玩忽职守。

陆青苏每一天都会过来,他向来仔细体贴,看到我缺什么、少什么,就一一补上。我在偏院里静养,两耳不闻窗外事,陆青苏便会同我说起府里的事情:“这两日,夫人和老爷又争吵了起来。”

“……为何?”我是知道,虞氏和徐尚书二人之间的夫妻关系,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名存实亡。虞氏脾性如此霸道,常人都无法忍受,不知到底是她以前就是这样,还是在这内宅里渐渐地演变成如此。

陆青苏摇了摇头,看样子,他也是不知。只不过,主子不睦,倒霉的还是下头的人。陆青苏只道:“现在,不单是外头动荡,徐府里也是风雨飘摇。夫人行事乖张多疑,待人又极是尖酸刻薄,已经逼走了几个管事……”

近阵子,陆青苏和我说得越多,便也慢慢放下了顾忌。饶是以前,我怕是不能想象,我和他竟也有像旁人一般,平心静气地说话谈事的时候。

在陆青苏的关照之下,我的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。

平素里,府中杂事极多,他若走不开身,就两天来一次。他想是怕我烦闷,除了府里的事情,也常常和我提到在云州的见闻。

“从上京到云州,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半月之久,走水路的话,耗上一个月也不嫌长。”他背着手,边走边道,“云州气候炎热,那里不论男女多肤色黝黑,个头较矮。云州话和北方话也很是不同,小人初到云州时,除了庄子里的帐房之外,几乎没人能听懂小人说的话。”

我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,恍惚之中,不禁暗暗生出一丝艳羡。

我这十几年来,都活在墙垣之内,尽是身不由己。我想起小时候,还曾荒唐地以为,嫁人是种福气,嬷嬷们也常说,妾生子不如妾生女,嫁到别家做主子,总比跟野草似的过着好。现在,我总算明白,这是有多么的不易。

陆青苏守着我用完膳,本该站起来告退了,不想却望着我,一直沉默着。足过去了半晌,他方感慨道:“比起初见之时,少君……确实长大了不少。”

他的话,也不由让我想起,我第一次见到他,还年岁尚不满十五。如今,距离那时候,竟已经过去了两年了。

茫茫之间,我又想起了那不经意的一眼,还有那凤冠霞帔,燃烧的火盆,以及那红艳艳的轿子,这一个个画面,都还清晰得宛如昨日发生,可又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。

陆青苏瞧着我久久,之后,便似魔怔了一样。只看,他探出手来,那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面颊,在我猛地回神的同时,他已倾身覆来。

第59章

就在我跟他之间的距离,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,我忽地一伸手,直接就将他推开了去。

陆青苏退了一退,瞬息之间,犹如大梦初醒。他原是坐在我的床侧,一个管事,这样子,就已经是大大的僭越。我顺不上气一般轻轻地喘着,只看陆青苏的脸色青白一阵,接着就站起来,在我跟前直挺挺地跪下来。

“少君……”他头也不抬地说,“是小人,坏了规矩。”

我微喘地睨着他,忽然就悲从中来。今时不同往日,这偌大的徐府摇摇欲坠,但凡是个人,谁不会有自己的私心。现在就连陆青苏都生出了异心,更何况是他人,只怕这府邸的境况,比明面上看起来的,还要来得糟糕。

“你出去罢。”我轻颤地说道,“……以后,别再来了。”

陆青苏沉默地跪了许久。半天后,他才站起来,告退一句,脸上毫无破绽地走了出去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明明他还是我记忆里,熟悉的那个模样。

只是,江山易改,变的人不是他,而是我。

那之后过了近半月,陆青苏果真都没再来过。但是,我知道,他也有叮嘱下人好好照看着我,让我不曾感受到一分怠慢。

银屏给我梳着头,她摸着我的头发说:“少君的头发,可真柔顺。”

听到这句话时,我又想到了碧玉。她早已回了老家去,可我听闻蜀中大旱,今年农田颗粒无收,而去年和前年,不是水涝,就是蝗灾,连续三年如此。到了七月中旬,暑气正盛,京中兴隆寺居然发生了大火,不但有好几座佛殿被烧毁,浓烟更熏死了上百个僧人。此事让人极是惶恐,民间渐渐有传闻,是当今天子罔顾孝论,逼死了谢太后,老天爷看不过眼,这才导致祸事连连。

天子盛怒,抓拿了好些人,连着几天上朝都怒发冲冠,朝中大臣无一敢作声。

我的身子渐渐痊愈,胃口也好了许多。这日,我正在屋里抄书,便听见了脚步声走近。我不禁抬头,便看来人一身褐黄衫,由远而近地朝我走来。

“少君。”他在我五步远外站定,轻轻唤了我一声。

陆青苏每次过来,都挑准了时候。此下,只有我跟他在,没有第三个人。自那一天后,他就没在我面前出现过,今日来此,我便知道,他必然有话同我说。

如今,府里头谁也管不到谁。陆青苏看着我,仿佛在极力克制些什么。我搁下笔,对他淡漠地道:“陆管事有话,但说无妨。”

陆青苏好似经过了万般挣扎,他终是合了合眼,在我面前慢慢地屈下双膝。“你快起来……”我脸色微变,忙站起来,正要去扶他。陆青苏却深吸一口气,沉声说:“我已经向张总管言明去意。”

闻言,我便一震,当下就脱口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陆青苏垂眼说:“少君怕是不知,小人……我原是张总管从花街柳巷里买来的奴儿。其实,这些年,我一直在托人寻找亲人,直到去年,才有了消息。回来上京之前,我就先去了建安一趟,总算是找到了我的母亲。她年事已高,日子孤苦无依,我便决定这下半生,都好好地奉养她。所以,此次回京,我就已经打算好了,要向总管说明去意。”

原来,陆青苏这次回来,便是为了同徐府辞行。

“老爷也成全了我的一片孝心,今天,命总管将我的卖身契归还于我。”他眼眶微红,道,“……现在,我终于是自由身了。”

听到此话,我的目眶也不禁一红,心中本是震惊,可现在却又为他感到由衷欢喜。百感交集中,我看着他说:“这莫不是件喜事么,你为何要跪着?”

陆青苏凝眸,猛地抓住我的手腕。

我蓦地一怔。

陆青苏仰着脸凝视着我,他终于不再掩饰,那深潭般的眼眸流露出缱绻情意,像是要将人给淹没。那一瞬间,我忘了推开他那是因为,我从他的身上,好似看到了曾经的自己。曾经,我也用这样的目光,深深地望着一个人。

“少君,我知道,此话说出来,来日恐会遭天打雷劈,不得好死。”陆青苏嘶哑地说,“徐府现在已经千疮百孔,说是危在旦夕也不为过,今上随时可能迁怒……”

我看着他,问:“……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
陆青苏他抬起眼,定定地望着我。我听见他说:“——此时若不走,便再无机会了。”

这一句话于我来说,如若平地一声惊雷。一时之间,我便怔在当处。

哑然无言一阵后,蓦然,我用力地抽回手,好似面前站着什么洪水猛兽一样,退了几步,撞到了案子。陆青苏连忙站起来,正要过来扶着我,我却质问:“你可知道,你自己在说什么……!”

陆青苏双手渐渐攥紧,他亦是豁出去般地道:“大少爷一出征,万一有个好歹,徐家上下恐怕都自身难保。现在,不管是谁都分身乏术,谁也无法顾及到谁,而你的身子又——”他忽而止声,我红着眼看着他,我如何猜不到他要说什么。

尻妻若无法生育,地位就连贱妾都不如,便是徐府不倒,我迟早也保不住我自己。这个道理,我何尝不明白。

陆青苏注视着我,终是不忍道:“我已明白,你对我……并非那种情意。”他长叹一声,真心道:“我可以对天发誓,只要你愿意,这一生我便和你兄弟相称,绝不僭越。”

话已至此,说的再多,也是徒劳。

末了,陆青苏说:“三日后,卯时。我已安排好一切,只要踏出后门,便有人来接应。”他沉痛地合了合眼,轻道:“我会在渡口等你。”

我不知陆青苏是何时走出去的。我坐倒在椅子上,神色恍惚。我一人独坐,直到华灯初上,婢女进来,剪了烛花。

我突地一起身,抓住人问:“官人……大少爷回来了?”

那婢女被我惊了一跳,讷讷说:“回、回少君……奴婢、奴婢不知……”